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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那个“投在医学界上方的巨大阴影”,消失了吗?

克罗斯比 勿食我黍
2024-08-28


作者|艾尔弗雷德·W.克罗斯比(Alfred W. Crosby)
美国历史学家,得克萨斯州大学奥斯汀分校历史教授。主要从事生态环境史研究,被视为环境史研究的奠基者




廉· 亨利· 韦尔(William Henry Welch)是 20 世纪初美国最杰出的医生、病理学家和科学家。他曾是美国医学会和美国医师协会的主席,不仅在医学家中负有盛名,在所有科学家中也大名鼎鼎,这使他当选为美国科学促进会、美国国家科学院和洛克菲勒研究所董事会的主席。韦尔奇作为美国科学界的元老,其地位在本杰明·富兰克林之后还无人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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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忘的大流行:西班牙流感在美国》

[美] 艾尔弗雷德·W. 克罗斯比  著

李玮璐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3年8月


尽管有要务在身,韦尔奇博士还是响应了威尔逊总统“以战止战”的呼召,暂离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的岗位,与数百万年龄仅有他一半或三分之一的人一起穿上了美国陆军的橄榄色制服。1918 年,他的职责是为陆军军医署长排忧解难,在全国各地巡视军营的卫生状况, 这些军营是在美国的空地上突然开辟出来的,好让入伍 的农家子弟和小巴司机有地方学习堑壕战技能。这项工作并不耀眼,但非常重要,因为在以往所有战争中,死于疾病的美国士兵都比死于战斗的多,为了避免历史重演,必须经常仔细地视察营地。于是,这位美国医学界最著名的病理学家做了事无巨细的检查,他确保妓女被彻底赶出营地附近的街区,还会盯着厕所的坑位,以及测量食堂洗碗水的温度——在相当程度上帮助医疗队守住了对抗传染病的防线。


任何医生都不会否认,军队的卫生状况良好,也有一套保持卫生状况的程序,堪称典范,乃至这位头发花 白的医生在1918 年夏天最后一个月都准备脱下制服回归平民社会了。然而,某种威胁士兵健康的新情况出现了, 它先是侵袭了马萨诸塞州的德文斯军营,随后蔓延到纽约州的厄普顿军营和弗吉尼亚州的利镇军营。军医署派 遣韦尔奇上校前往德文斯,以查明为何那里会发来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电报。当韦尔奇在 9 月 23 日到达德文斯时,这种被称作“西班牙流感”的疾病已经在缅因州至弗吉尼亚州的平民中传播,全美各地也纷纷传来相关的消息。聚集在德文斯的医学专家的人数和身份表明了政府的担忧:这支队伍里有韦尔奇、维克多·C. 沃恩上校(另一位美国医学会前主席)、洛克菲勒研究所的鲁弗斯·科尔和哈佛医学院的西米恩·沃尔巴赫。


德文斯军营坐落在波士顿以西约 30 英里的高原上, 那里排水良好,有草地和林地,会引发军队常见流行病的原因只有一个——人太多了。这个营地原本仅能容纳3.5 万人,但现在军营里有 4.5 万人,其中 5 000 人住在帐篷里。营地之所以超载,是因为美国当时卷入的战争所需的战斗人员要数倍于历史上的战争。格兰特将军曾 经征召了几十万美国士兵,而潘兴将军和他的法国上司福煦将军要求的则是几百万。德文斯军营成立的第一年, 就有3.5 万名官兵在此接受训练,而那些人几乎都已经去往法国了。如今,全新的第 12 步兵师正在这里训练,美国在这场战争中的第一次大规模进攻,即圣米耶勒战役, 也在远方轰然打响。


8 月 20 日上午 10 点,第 12 步兵师师长亨利·P. 麦凯恩少将抵达德文斯军营,宣布他决心让该师在十四周内做好前往法国的准备。“从早到晚,只要天还够亮,能看清靶心”,都要在靶场射击。三周后,少将才发现自己指挥的不再是他梦想中的精锐部队,而是支病恹恹的队伍,官兵病倒的速度可能比世界上任何类似的部队都要快。


西班牙流感的消息早在 9 月初就从波士顿传来了, 但当德文斯军营的第一位感染者, 即第 42 步兵团 B 连的一名士兵在 7 日去看病时,他却被诊断为脑脊髓膜炎。这种疾病会突然发作,使病人不堪重负——专业术语是“暴发性”(fulminating)——其严重程度不像是任何一种流感引起的。毕竟,无论如何,流感都只是家常便饭般的疾病有那么两三天卧床不起感觉很难受有大约一周时间虚弱无力再之后就恢复了说它是重感冒也好说它是流感也罢大多数家庭每年都会经历那么一次并不像天花伤寒或黄热病那样恐怖类似后面列举的这几种流行病很危险可不止是小病小灾医生在法律上也有义务向当地卫生局上报但不论在美国还是世界范围内很少有卫生部门认为流感是一种强制申报疾病


第二天,B 连又有十几人去了医院, 和他们那位战友的病状明显一样,而医务人员也开始怀疑原先的诊断。脑膜炎的发热、头痛、虚脱和突然发作等症状都存在, 但最明显的外部症状却是上呼吸道疾病的症状:咳嗽、流鼻涕、喉咙痛。病人还抱怨背部和腿部疼痛。9 月 12 日, 该疾病被确诊为流感。到 9 月 16 日,B 连有 36 名成员因患流感被送进医院,这种疾病已蔓延到其他连和 团。每日入院人数剧增,当月第二天还只有 31 人,第十天就飙升至 142 人,第十八天达到顶峰的 1 176 人。至此,德文斯累计报告了 6 674 个流感病例

流感通常会爆炸性地传播,这是区分流感与一般重感冒最明显的标志,但 1918 年的流感至少在某个方面有些特殊。此前或此后,没有哪种流感会如此容易引发肺炎并发症,而肺炎可是致命的。

9 月 23 日,韦尔奇抵达德文斯后得知,自本月 7 日以来正式报告的西班牙流感病例已经达到了 12 604 没人知道军营里还有多少轻症患者在传播疾病但至少报告的新增流感病例数量在下降病例数比前一天减少 250 并且自 20 日以来一直在下降

但肺炎的传播还在加速。疫情使文书工作大量增加, 医院的行政系统几近瘫痪,不过,韦尔奇上校还是凭此 得知医院至少有 727 个肺炎病例。四天后,行政人员终于统计出了肺炎病例数,总共有 1 902 名肺炎患者入院,
而且人数还在增加。《波士顿环球报》报道, 在 9 月 23日上午 7 点之前的 24 小时内有 66 名患者死亡很可能都是年轻力壮之人

这些数据让韦尔奇目瞪口呆:看到一排排病人在寒冷刺骨的雨中拖着沉重的脚步前往医院,他对前景乐观不起来。韦尔奇不需要听诊器就能断定,其中很多人的问题是肺衰竭,隔着十几步远就能看出来:那些病人步履蹒跚,肩上的毯子被细雨浸透,脸色发青甚至发紫。

此外,当病人到达医院时,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安置他们,又有多少医生和护士来照顾他们呢?这所医院一看就是由军队东拼西凑出来的:几十座木制建筑如迷宫般相连,走廊似乎长达几英里。战后一位医生苦涩地回忆道:“要是有农民像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陆军医院那样规划自己的挤奶棚,不出一个月他就会破产。”

德文斯军营医院通常可容纳 2 000 人,但现在需要收容和诊治的病人有 8 000 病房都建到了走廊上走廊也塞满之后简陋的木制通风营房被征用为后备医院但那顶多算是病人在有人有空照料他们之前躺下睡觉的地方

护士比医生更重要,因为当时还没有能治愈流感和 肺炎的抗生素或医疗技术。温热的食物、暖和的毯子、新鲜的空气,以及护士们用讽刺的语气所说的“TLC”(亲切关怀护理, 即 Tender  Loving  Care), 这些在 1918 年就是疾病消失前让病人活下来的“ 特效药”。德文斯军营医院有 300 名正规护士, 但根本不足以照顾源源不断的病人。何况护士本身也特别容易被感染,因为她们 疲惫不堪,且经常与病人接触。韦尔奇发觉,有许多护 士都患上了流感;在这 300 名护士中,一度有 90 人无法工作

韦尔奇和同事们做了调查,记录下令人震惊的统计数据( 第 13 营有 29.6% 的士兵患病, 第 42 步兵团有17.3%,后勤和宪兵队有 24.6%)。这些专家待在医院的实验室,试图从一片混乱中理出头绪。他们扫视病房里一排排行军床和瘫倒的士兵,床单往往沾满了血痰和突然流出的鼻血,这都是西班牙流感的症状。浑身发青的士兵几乎必死无疑。这次巡视令人震惊;经历过美西战争的沃恩上校承认,尽管他目睹了无数伤寒病例,也从未见过如此惨状。 人们只清楚这些士兵生了病、奄奄一其他一概不知如果有什么启示的话也只能在解 剖室里找了老天啊这些士兵的肺到底怎么了要知道就在几天前他们还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健壮一代的典范啊

停尸房的情况相当混乱。在军营中,大部分新兵都 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每周有十几人死亡是相当严重的 问题。而韦尔奇来到德文斯的那天有 63 人死亡。不久后,一天内就有 90 人死亡灰青色的尸体像木材堆在一”,或是横七竖八地横陈在停尸房的地板上那些杰出的医生不得不绕道或跨过尸体才能走进解剖室韦尔奇这个主持美国最著名的病理学教学实验室的时间比大多 数病理学家行医的时间还长的人在解剖室里努力寻找死因

给尸体开胸后,韦尔奇第一次看到西班牙流感患者青紫色的、肿胀的肺部。死因?这至少是清楚的:健康人体内最轻的部分—双肺,在这具尸体中则成了两个装满了稀薄、血淋淋、泡沫状液体的囊状物。

人体是各种奇观的组合,而其中最神奇的莫过于肺。在肺部,不夸张地说,分隔身体与环境的界线是最薄弱 的。血液在肺部将废气排出,并吸收维持生命必需的氧气。这个人体器官会充分舒展开来,让吸入的空气尽可能与 薄而宽的区域充分接触。成年男性的肺部含有 7.5 亿个小气囊,即肺泡,气体交换就在此处发生,而所有肺泡的 表面积总和是皮肤表面积的 25 倍以上。肺泡壁上的毛细血管仅比单个红细胞的直径略宽而这些毛细血管膜的厚度只有 0.1 微米为了在每次呼吸中自我更新肺部几乎变得跟肥皂泡一样精巧而脆弱

肺泡组织或包含肺泡的结构中,但凡有些微变粗糙 的趋势,或者存在任何空气以外的物质,都会危及气体交换过程。韦尔奇上校熟悉的普通型肺炎中,肺组织会变 得粗糙、长满结节,经常退化成类似于肝脏的质地,失 去了健康肺部的那种柔软、轻盈和弹性。在德文斯,许 多死者的肺至少与他以前多次在尸检中看到的粗糙、污 浊的肺相似,但后者那些人都是在流感发病十天甚至更 久后,在通常与肺炎有关的微生物大规模入侵之后死亡 的。眼下这些病人却是迅速死亡的,有些在最初开始疼 痛或咳嗽后仅仅 48 小时就去世了,他们肺部的情况是韦尔奇前所未见的。肺组织几乎没有实变,但尤为反常的是, 肺组织切片放进水里就会下沉,要知道它本应像孩子玩 的气球一样浮起来的。最明显的特征是肺部含有大量稀薄的血性液体。这些液体会从留待检查的肺部组织切片 中渗出,在通往喉咙的气管中与空气混合形成血沫。尸僵出现后,这些液体经常从鼻子里涌出,弄得裹尸布血 迹斑斑。

韦尔奇几乎很少有不冷静的时候;他是最有威严的这位维多利亚时代的医生不仅成就斐然而且广受尊重用与他同时代一位作家的话说韦尔奇是那种能够在周围人都失去理智时依旧保持清醒的人此外是病理学家这份职业让他习惯了每天面对各种恐怖的事情如果说在德文斯还有能够指望的主心骨那便是这位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的智者了但在 1918年秋天当韦尔奇看到流感性肺炎的湿肺时这位主心骨也被吓到了他说这一定是某种新型传染病或是瘟疫”——后者是医学用语中少数仍带有迷信色彩的词

二十年后,科尔医生回忆道,他和其他年轻人对此惊慌不安并不奇怪,“但我震惊地发现,在这种情况下,至少有一瞬间,连韦尔奇医生都受不了了。”

许多初次接触西班牙流感的医务人员认为,这种疾 病比任何流感都凶险得多。最常见的猜测是肺鼠疫,即中世纪的“黑死病”, 它同流感一样, 经由呼吸传播。1910 年至 1917 年, 肺鼠疫在中国造成了大量死亡, 而1917 约有 20 万来自华北的劳工横渡大洋前往法国工作其中许多人途经北美也许是他们带来了这次疫病经过新环境的改造如今以所谓西班牙流感的形式出现

其他医务人员则直接将西班牙流感与战争联系起来。无论军队在欧洲何处交战,他们都会制造化学的和生物 的化粪池,任何种类的疾病都可能在其中滋生。以前从 未使用如此大量的炸药,从未有这么多人在如此肮脏的 环境中生活这么久,从未有这么多具尸体暴露在地面上腐烂也从未有像芥子气这样可怕的物质被大量释放到大气中

上述种种都是理论上的推测而已,当务之急并非西班牙流感的起源,而是如何治愈并防止其蔓延。如果以 19 世纪的医学史作为衡量标准,那么德文斯营地的医生和他们在世界各地的同行应对流行病问题的准备比以往 任何一群医护人员都更充分。这一百年间,人们对疾病的了解比之前几千年还要多。针对天花、伤寒、疟疾、黄热病、霍乱和白喉的治疗方法和疫苗,或者至少是限 制其传播的方法已经问世并被证明是有效的。韦尔奇和 他的同事是詹纳、巴斯德、科赫以及伟大的卫生学家查德威克和沙特克的直接继承人,也是沃尔特·里德和保 罗·埃尔利希的同代人。韦尔奇的上级,陆军军医署长 威廉·克劳福德·戈加斯曾带领医疗队控制并几乎根除 了古巴和巴拿马运河区加勒比人的祸害——黄热病。然而,这些医生面对西班牙大流感几乎束手无策,与希波克拉底和盖伦在他们那个时代遭遇流行病时的情形一样。韦尔奇、沃恩、科尔以及 1918 年所有的医生都是 20 世纪医学最大的失败的参与者,或者说,如果用死亡的绝对人数来衡量,是所有时代医学最大的失败。

医生们没有闲情逸致感怀自己没能力保护人类免受 自然的侵害。尽管发生了流行病, 军队机器仍在运转。可能被感染的人离开了德文斯前往其他营地,9 月 25 日,新一批入伍者抵达军营其中许多人成为这场疾病的受害者和传播者

在同一天,韦尔奇、沃恩和科尔向麦凯恩将军提出了专业建议。不应再征兵进入德文斯,也不应再从德文斯派兵前往其他营地;应尽快将德文斯的部队人数减少 一万人;扩大士兵和军官的宿舍,每个人要有 50 平方英尺的活动面积;应有更多的医护人员和更大的医院空间。但如果麦凯恩将军期待有什么灵丹妙药,这些巴斯德和 科赫的继承人就拿不出来了。况且当时物资匮乏、缺医少药,还有一个师要训练,还有军令要执行,还有战役 要打响,麦凯恩将军不得不推迟实施甚至回避他们提出 的那些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建议。

9 月 27 日, 韦尔奇回到了华盛顿特区, 有消息称,美军正挺进阿尔贡森林的德军防线10 月底德文斯有超过 1.7 万名士兵感染了流感或肺炎占整个司令部的三分之一其中 787 人死亡他们死在了距离阿尔贡的泥泞与荣耀还相当远的地方韦尔奇上校当时还不知道阿尔贡也有死于流感的美国人美国本土的流行病只是 自然界中最可怕的现象——大流行——的一个切面

华盛顿那些忧心忡忡的将军也得不到什么新信息。这种流行病已在包括华盛顿在内的美国东海岸各城市肆 虐。代理军医署长查尔斯·理查兹准将在离开马萨诸塞州的前一天告知参谋长,流感在全国最大的十个军营中横行预计死亡人数可达 8 000 1 0000

韦尔奇在战后的一次演讲中说:

我们医学界对我国医疗队取得的成就非常自豪。我们可以举出在控制疾病方面取得的巨大胜利。以前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机会来证明接种伤寒疫苗的价值……我们也相信,我们在抗破伤风血清中找到了预防破伤风的方法,但需要通过世界大战的经验来证明这种疾病得到了全面控制。对营地周围疟疾的控制是另一场胜利。

他甚至可以自豪地指出,对任何军队都是灾祸的性病已经减少到“前所未有”。他只简短谈及了流感,那个 “投在医学界上方的巨大阴影”。在这个问题上,医护人员举不出什么令人自豪的地方。死于流感的美军人数几乎与战死的美国军人一样多,是美国平民死亡人数的十倍以上,是整个四年战争期间全世界各条战线上死亡人数的两倍。

—End—

本文编选自《被遗忘的大流行:西班牙流感在美国》,注释从略,题目为编者所拟。特别推荐购买此书阅读。该文由出版机构提供,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内容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任何商业运营公众号如转载此篇,请务必向原出版机构申请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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